我的桐花
文/李清云
我知道,我的梧桐树不是植在《诗经·大雅·卷阿》里的那棵。我所念念不忘的,其实是泡桐,是玄参科泡桐属的那种。“梧桐生矣,于彼朝阳”,我还是愿意把它植在《诗经》里,愿意把它植在庄子的《秋水》中,高洁、美好。
消长轮回,盈虚有数,三春的盛景眼看着就要结束时,桐花就开了。一朵,喇叭状的,却又极温柔不似喇叭那般张扬;一朵,吻状的,更像是羞涩又极温暖的唇;若干朵,团团簇簇,近看是一串串风铃,遥望又似一挂挂编钟。这种北方常见的花,紫白两色,开着淡淡的忧伤与离愁,开着初心不渝的爱与坚守。
好像一眨眼的功夫,就到了2019年的暮春时节。一个下雨的清晨,我在路上走着,踩到了一朵桐花,然后两朵、三朵,然后就看到了一树的桐花。桐花开了,似乎在刹那之间怦然绽放,我亦在刹那之间被这种平平常常的花儿击中了。一些走远了的时光竟然又跳跃了出来,掠过我的心头,颤颤地,就像此刻凉的雨、凉的风、凉的香,笼着那团紫色的山岚云雾。
故乡的庭院有梧桐,植在我西套间的窗外。一棵树,一树花,见证了我在家乡初为人师的心路。风过,它摇曳着夜色的灯影,跳动在我批改的作业上;雨夜,叶叶声声滴落下我清清浅浅的小心事。走出,归来,故乡是宁静的,可是我的桐花啊,它总是从故乡的宁静里开出些淡淡的忧伤。
一个走远了的故事,在桐花浪漫的紫色里,一次次开着我往后余生不敢忘掉的一桩心事。那年暮春的一个周末,桐花正从小路旁、屋檐边开出来,我带领着一帮十四五岁的学生去春游。我们去了河边,准备踏青、野炊。河岸边停靠着一艘小船,四野无人,只有我带来的这群孩子鸟雀一般散开来。好像是一眨眼的功夫,七八个孩子就跳到了船上,还没等我反应过来,他们竟自划开去了。我的心跳突然就加速了,赶紧顺着河岸疾走、喊停。一阵急风吹过,水波荡漾开来,我一阵晕眩,差点站立不稳。大约离岸一里地的时候,船上突然大乱,有人喊“漏水了”,然后,我就看到以班长为首的三个男孩子跳入了水中。他们几个会点狗刨,在水里一阵子胡乱扑腾,船上的几个女孩子惊慌地乱叫着。那一刻,我脑中一片空白,然后就看见一艘农家的渔船慢慢靠了过去,慢慢将这只原本废弃的小船拖上了岸。很快,孩子们把火点上了,烤衣服、烧菜,兴奋着,压根就忘了刚才的那一段。怎么感谢的那位渡船人?怎么批评的这些孩子们?我已经忘记了其中的细节,只记得心有余悸,经年不变。
想起那时的自由无拘,想起那时的无知无惧,我常常反思自己。我在反思中看到了爱的传递和彼此很好的模样,也看清了自己当年应该担着的责任。逃过了有惊无险的一劫,后来一切静好,然而我却始终没有躲过心灵的波澜。
又是一个桐花开着的季节,一个阴沉的天气,春与夏依然胶着难分。我依然站在讲台上,不是在故乡,是在异乡的讲台上,那时的我依然年轻。傍晚时分,楼道里的光线已经昏暗,我转身往黑板上写字的瞬间,瞥见了教室外的一个身影——是我在家乡教书时的一个学生,邻村一个叫玉的男孩子。他长高了,长大了,可我还是一眼就很确切地认出了他。刹那间,我忘了自己是在哪里,故乡吗?穿越了吗?
他工作了,成家了,出差经过这里,打听着找来的。他就那么站在教室的门外,一如当年那个清俊的小男孩,我亦似乎是当年那个年少无知的我了。他笑着说:“姐姐,你变矮了。”我说:“是你长高了。喊老师,别没大没小的!”其实我真是大不了他们几岁,那时的我大约也就是个孩子吧,却理直气壮地做着孩子们的先生,教导他们,保护他们。
一起喝着茶,慢慢聊着,一晃隔了数十年的光阴。说起往事,便说到了那次春游,说到了领头跳到水中的班长。当时,这个班长是我任命的,甚至不顾全班同学明里暗里的反对。这个叫业的男孩有个残缺不全的家庭,他的脸消瘦苍白,衣服单薄短小,几乎没有人能够保障他的温饱。他逃学、打架,脸上经常挂着伤;他沉默、倔强,经常有些小暴力。我很担心他走到弯路上,尽量多地引导他、关心他;我又很心疼他的不幸,尽量多地给他关照,资助他的生活。他其实也很争气,一直在努力,我回想着。恍惚中走远的神思突然被玉的一句话惊醒了,他说:“业说过要来看你的,可是,他已经不在了,是自绝了生路!”那一刻,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。我终于没能看到他长大成人的样子,我还是没能看到他平凡又幸福地生活着的样子。他大概还是没有改掉他火爆的性子,大概还是没能得到更多的爱与暖吧!
送玉去火车站,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,我怅然转身往回返。一路上我都神思恍惚,迎面疾驰而来的车子与耀眼的车灯交替闪烁着,使我晕眩、失神。尖利的鸣笛声响起的刹那,我的车子与一辆大卡车擦肩而过,惊出了我一身的冷汗。
是啊,梧桐花开了,这么晚的一场花事,还开在了雨里。为人师的路上,那很起初的一次全心付出,结局就像这桐花般竟然来得这么晚,来得这么忧伤!晚是晚了些,忽然地,我更加想要去坚持些什么,就像是情窦初开,即便知道不会有什么结果,也要开成一段刻骨的记忆。因了那样的一段时日,让那之前之后的时光都深刻铭记,从而把那些之前的努力、之中的惊喜、之后的回忆,甚至永远的伤痛,都变成了难忘的日子。
一地的桐花铺陈着,是“故乡今夜思千里,霜鬓明朝又一年”的不舍与凄然;是种在故乡里的初心,在春风里绿了河岸;是洒在三尺讲台上的和暖,挂在明月窗前。我的桐花在故乡的宁静里开过,一直开到了异乡,开过美好,也开过忧伤。
初到异乡,陌生的山村里有熟悉的梧桐。那一年,我的工作四面楚歌,我带着自以为先进的教育教学理念来到这所山里的学堂,却怎么也扎不下根去旺盛地生长。那一年,刚刚离开了故园,我的心思始终飘着,一直疯长着离开还是归去的纠缠。或许是水土不服,或许是本能地抗拒,就像是一叶小舟,我飘飘摇摇地在水上荡着,任凭两年的时光不管不顾地流逝了。打算离开的那个暮春,桐花从村里人家的墙头上开出来,从连绵的山坡上开出来,开成了一片一片的紫雾。大型的货车运载着从山上开采下来的石子,没日没夜地奔驰,一层一层的尘土飞扬着,让这场花事开成了漫天朦胧的雾气,紫色的,褐色的。
那个清晨,我收到了一束鲜亮的桐花,插在清澈的水里。近看吧,花朵披被着细密的绒毛,是融融的暖。那一刻,我记得我的心情好了很多。是哪个孩子送给我的?他是怎样才采到了这么大一束桐花?我大约没有放在心上。离开时,我整理东西却无意中看见了花瓶上的名字,而他已经辍学了。桃李不言,看来我终是慢慢变得懈怠了!可是那年梧桐花开的时候,一束专属的桐花种在了我生命的春天里,纵使蒙了尘,也只是暂时的了。
桐花是春夏嬗变之际的重要物候,同时又成了两种悖反意趣的承载。后来,我终于知道了我的有限性。
一定是四月到五月间的一段日子,因为桐花开了。已过而立的我,有着大把的精力与热情,有着心仪的岗位。可是,我开始了一种类似感冒的低烧,一场又一场地接连不断。萎靡、颓废、深睡不醒,我的生命之火一点一点地黯淡了下去,直至游离在梦幻与现实的边缘,放下了所有的纷纷扰扰。我的世界静了,连同脉搏、连同心脏都那样地安静了。这一年的高考,我没有亲眼看着我所带的孩子们走上考场。我在半昏迷的状态下,用很原始的手机拼着力气编写下的短信不知道发出去了几条?不知道孩子们收到了没有?多少年了,我始终没有勇气面对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,不愿想起;多少年了,我始终没有勇气面对我很心爱的那一级学生,不愿提及。桐花落完了,时光便从春天落到了如火如荼的夏日里,我再也没有回到我的讲台,再也没有和孩子们在一起。太过纯粹,太过用力,到底是林花谢了春红,太匆匆。
桐花凋落,从那样的高处落下,依然那么硕大,又那么完整。它在迟来的季节里拼着劲地填补了一段时光的空白,把一次生命的至真至情开到决绝地凋落,还依然保持着很初的姿态。这是我想要的,是我始终想要的。我所苦苦守着的生命的模样,内敛、热烈、坚强,都在那微微张开的一吻中轻轻地、认真地打开过。没有层层地包裹,也就无需层层地打开。从开到落,从生到死,桐花始终保持着这一个姿势,简单,纯粹。我相信懂的人自会懂它:懂它迟来,懂它晚开,与它同在。
蓝色的天空是蓝色的忧郁,紫色的桐花是紫色的忧伤。桐花叙述着缘起缘散的起点与结局,叙述着一个人与一树花开的关联与记忆。我一下子意识到,我与这个世界关联着的所有的故事,都不会被置于时间之外,这平凡的桐花一直开在我生命的深处。我用那双仰望星月、眺望流云的眼眸触摸它高洁的梦幻,那串串青春的风铃,已然随风飘远了。
桐花开着物质的色,亦开着精神的空,不悲不喜。我却有了悲欢离合,喜怒哀乐。此刻,这宿命般的隐忍之花正在摇动着声声梵铃:一个季节终要结束,一个季节将要铺陈蔓延开来。
作者简介
李清云,笔名温暖。高密红高粱文学社理事、第五季微刊顾问、红学爱好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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