香气馥郁的苦楝树
“咦！什么花啊？这么香？”吃过晚饭，我和老伴一起，在小区围墙里侧的甬道里散步。正走着，蓦然，一股淡淡的香气氤氲而来。老伴就诧异地问我。
“是夜来香？不像啊，夜来香的味道比它更浓。”这一段甬道里没有灯光，就着附近楼房窗户里投射出来的昏黄的光线，看了看路边，并没有夜来香。
越往前走，香气越加馥郁，看看路边，没有花，只有几棵树干不高的树，在夜色里伸展着枝丫，繁密的叶子被夜色笼罩成黛色，而繁密的叶子里，影影绰绰点缀着团团簇簇浓浓淡淡的白色，仰头看看，觉得应该是花。
莫非馥郁的香气是从这几棵树上散发出来的？
打开手机灯，往上一照，就看见，原来是苦楝树，苦楝树开花了。在灯光的照耀下，那些团团簇簇的花显出了淡紫色和粉白色的本色。
“苦楝树的花这么香吗？”换我感到诧异了。
“是啊，苦楝树的花就是香的。”老伴语气肯定地回答。
“我怎么不记得苦楝树的花香呢？”
苦楝树，我并不陌生。
小时候，小城里，许多人家院子里，老城墙根，都杂乱生长着一些苦楝树。
那时候，人们的日子苦，没有栽树养花的闲心和力气；再加上苦楝树的树皮、树根、果子齁苦，枝杈多，树形也不好，不实用，所以，更没有人去专门栽种和养护苦楝树。几乎所有的苦楝树都是野蛮生长的。或者是不知谁无意扔了一颗苦楝果，或者就是一棵苦楝树的根四处伸展，又从地下拱出一株株苦楝树的幼苗，然后，就在人们毫不介意之间，一天天长成大树。即使它们长成大树，人们也视若无睹，任由它们顺着自己的天性，率意成长，恣肆拓展，所以，许多苦楝树都长得枝杈横生，歪七扭八，但是，很终，却都长得又高又壮，冠如巨伞。
我们一家人在三弯巷李家南院居住的时候，院子西南角就有一棵苦楝树。没有听到任何大人说到它是谁栽种的，也许，它的生长史，同样是一段野蛮生长史。
我四五岁的时候，那棵苦楝树已经长成四五米高的样子。那时候，生活很苦，但是小孩子的天性就是玩耍，再苦的日子里，也总要玩耍。玩耍，却没有像现在的孩子们所拥有的花样百出的玩具，也没有儿童乐园。那棵苦楝树，就成了我和一群孩子们的大玩具，成了我们苦中作乐的儿童乐园。
我和好些同伴经常在楝树这个大玩具身上爬上爬下，看谁爬得很高。还在粗枝杈上练习前后滚翻，或者，两手抓住楝树的粗枝杈，悬空吊挂着，然后，一松手，平空落在地面。
捉迷藏的时候，它就是“老墩”。躲迷藏的孩子从树下出发，再偷偷回到“老墩”下，躲过捉迷藏的人，摸住树干，就算赢了。捉迷藏的人，一边要追赶躲迷藏的人，一边要守着“老墩”，严防躲迷藏的人冷不防冲到跟前。我们还在它下面，做“杀羊羔”、老鹰抓小鸡”、丢沙包、骑马打仗等游戏。
那棵苦楝树，总是默默地忍受着我们在它身上爬上爬下，甚至一不小心，折断了它的树枝，也只是默然承受着。它还默默俯视着我们在它的树荫下面玩耍嬉闹，默默地倾听我们毫无顾忌地大喊大叫，大笑小哭。它赋予了我们许多童年的乐趣。
但是，我知道，它是苦的。爬完楝树，从树上下来，一双手，都沾满了苦味，折断一根树枝，浓郁的苦味，扑鼻而来。
我清晰地记得，秋天里，楝树上的果子变得金黄，特别靓丽。然后，就落得满地都是。有一次，我止不住好奇心，拣起一颗楝树果子，剥开了，想尝尝它的味道。没想到，一咬到嘴里，又苦又涩的滋味马上在唇齿之间乱窜，苦得我赶紧吐出来。然后，一连“呸呸呸”吐了好些次。又赶紧跑回屋里，从瓮里舀一瓢凉水，喝了吐，吐了喝，喝了再吐，好长时间，苦涩味才慢慢变淡。
其实，春末，那棵楝树也开花，浅紫泛白的碎花开满了树冠，也是一树很好看的风景。但是，对花的香气，我却毫无印象。
想来想去，除了那次吃楝树果子的苦味经历，也许就还跟我在那个院子里居住的苦难生活有关。
在那个院子里居住的时候，正是农民吃大伙（大食堂）、大炼钢铁的时候，人们一个个面黄肌瘦，很多人头天晚上活得好好的，第二天早晨，就咽了气；还有的人，走着走着，噗通倒在地上，再也爬不起来。
爹爹在乡下代销店工作，很长时间都不回家，娘白天都得在地里干活，有时候，到半夜都不让回来。两个哥哥都去上学了，我还不到上学年龄，就负责在家看管两个小弟弟。
两个小弟弟，都得了肺炎，前脚撵后脚，都奔了阎罗殿。先是躺在床上，又哭又闹，喘得像拉风箱，然后，慢慢没有了气息。等我娘回到家里，我的小弟弟早就咽气很长时间了。
当时我们一家七口人，住的是门朝西的两间面积很小的东屋。深秋，一连好几天，阴雨连绵。夜里，北风卷裹着急雨，唰唰啦啦，下个不停。半夜里，我们几个弟兄在沉沉的睡梦中被娘喊醒，睁眼一瞧，北屋山墙倒塌了，砖头瓦块、土坯，滚得满地都是。北山墙只有下面一米多高是砖墙，上面都是土坯，被雨浇淋透了，土坯软了，屋山墙轰然倒塌。
我娘叫两个哥哥帮忙，找来木棍，支撑住屋梁，又把橱子等家具挪到北面，再拿一些棉被和床单，遮挡住风和雨，又让我们躺下睡觉。她却守候着，一夜未眠。
那时候的日子，真的就像苦楝树之苦啊！
也许，正因为小时候生活中的苦太多，记忆太深刻，以至于屏蔽了楝树的花香。
我想，我今年都六十六了，这么些年过去，我不可能没有再闻到过楝树的花香，但都没有印象，直到这一晚上，我才蓦然发现，原来，苦楝树的花这么香呢。
我和老伴，在那几棵苦楝树下面站了好一会儿，全身都被馥郁的香气包围，五脏六腑也似乎香气氤氲。
我就想，人的记忆的筛选过滤能力真强。很小的时候，我就应该无数次地闻到过楝树的花香，后来，也肯定好些次闻到它天生就有的本性香味，我却只记住了它的苦，全然忽略了它的花香。
今天夜里，我再一次真真切切地被楝树的花香包围，纠正了我的记忆错觉，也让我在回忆过去的苦日子之余，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老来生活的香甜呢。
可巧了，第二天，我的一个老朋友微信发过来一张楝树开花的照片，并写下两句话：“楝树开花气死槐。我说楝树开花香十里。”看起来，从苦难里走过来的我们这一代人中，老了老了，惊诧于楝树花香的，不仅仅是我一个。
而楝树呢，也从野生野长的树种，被精心栽种到公园里，道路旁，还被园林工人精心养护着，成了很好的观赏树木，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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