打马而过的旧时光(下)
文/贺清泓(上海)
时光打马而过的霎那,总有一种情感叫人泪流满面。
——题记
(三)
我伫立在父亲的墓前,心神恍惚。三年了,我不敢相信我的父亲就埋在这冰冷的黄土之下,我插好香烛,看那袅袅的青烟升腾弥漫,迷蒙中有父亲沧桑的面容呈现……
哥哥在父亲墓前种了两棵桂花树,两年的时光枝叶还有些单薄,看它们在摇曳着,我想父亲是喜欢的。哥哥开着玩笑说:“父亲埋下后墓旁长出了四棵摇钱树,我们四兄妹一人一棵哈!很小的那颗是我的。”我抬头看那四棵摇钱树,正依偎着在寒风中静静挺立。
初一祭祖,我们要走很多的路一一焚香放鞭炮。奶奶的墓就在父亲的墓之后,很快地祭拜完毕,我们来到了爷爷的墓前。我对奶奶没有印象,对爷爷的印象却十分清晰。对奶奶很好的印象是她去世后的葬礼一点模糊的情景:那时的我应该还很小,家中的大门门槛很高,我一支脚跨进门槛后便只能骑在门槛上,既不能进也不能出。后不知是谁把我拎了进去,奶奶的棺材就停在堂屋里,我记得自己爬上小凳子后站着去扯奶奶身上的黑棉线。这个场景太清晰了,竟然几十年光阴忘不掉,母亲说那时我仅一两岁。
印象中的爷爷是个清瘦的老人,长长的白胡须让他颇显文人气质。爷爷是个儒生,属封建家庭中的大家长。从族谱得知,我家祖籍浙江会稽山阴,贺氏祖先辗转南北,至六十二世祖上朝实祖之子文道公因兵荒水患几经迁徙湘黔,于清顺治七年间入川,由此定居至今。在世时父亲曾言,祖辈初入川时勤勉节俭,于爷爷辈时家境殷实,已置下良田多亩,家中雇有长工于农忙时耕作,爷爷则作私塾之先生。
我的父母在年纪较大时生我,等我对家人有了印象时,爷爷也是人生古来稀。我幼时觉得爷爷总是无所事事,驻着拐杖来去于镇上的茶馆和家。我总会在家前的石板路上坐等着爷爷的归来,远远地听到那拐杖敲击着石板有节奏的声音,我就知道爷爷回来了。爷爷从镇上回来于家中的兄弟姊妹来说是很快乐的事,因为爷爷总会带回些吃食让我们分着吃,有时是糖果,有时是小吃白糕。当爷爷把零食分发给孙辈时那微笑的嘴唇下,微微颤动的白胡须总让我有去扯一扯的欲望,但却从来不敢,因为爷爷平常总是严肃地用他那拐杖吓唬人。记忆中孙辈们谁不听话,他那拐杖就在他发话前已扬了过来,所以看见爷爷我是害怕的,在他面前我是乖巧的。
未到入学年龄,看见邻居家孩子入学,我也跟着报名入学了。报名时老师问,你还不到年龄啊,怎么就来读书了?我就说爷爷曾说读书能长学问,所以想来读书。老师又问,你爷爷是谁呀?我其实也不清楚爷爷的大名,便说是岗上的那个驻拐杖的爷爷。老师“哦”了一声:“是贺老先生的孙女啊!”便许我注册报名了。入学没多久,爷爷病危去世。从此那严肃而慈爱的白胡子老人离我永远地去了。
那日站在爷爷的墓前,再回首远望父亲那肃穆的墓地时,看着墓上茂盛的芦苇,望着白茫茫一片浓雾笼罩下的田野和山峦,回忆就这样跨着打马而过的时光飞来……
(四)
我还是那个疏着羊角辫的女孩,孤单地守在家中那随岁月已渐斑驳而黑魆魆的厨房。父母、兄姐都不在,暗黑的房间只有那炉堂里燃烧着刺眼的火花,还伴着柴薪噼啪噼啪燃烧的快意的声音。我看着那火越烧越旺,感觉它似乎快要烧到墙外的屋顶了。于是我起身走到后院,后院没了从前茂密的杨槐树,现出光秃秃的岩石。岩石延伸成一个长廊,离我很近的岩石边也开始燃起来一点又一点的火,我感觉那火在冉冉上升,于是我靠近了,我想着这火怎么能让它燃烧起来呢,潜意识告诉我得把它灭了。刚要走近,远处传来父亲大喊的声音“危险,不要去那里!”我抬头一看,父母亲、兄长、大姐、三姐都站在岩石的又一边看着我,手里有用于铲石挖土的工具,我心里有些纳闷,正要询问他们做什么,同时想要走到父母身边,抬起脚时……
我睁开眼,窗外微透进一丝光亮,夜未央…哦,原来我又梦回了老家,只是梦中的家也不是那个家,梦中的父亲早已远离……
三月,是父亲离开我们的日子。在这一个清明将至的三月,父亲又来到我的梦中,我想他定是万般地不舍离开他的孩子们,要不然,怎会常驻我梦里……
从少年读书在外开始,我与家人便是聚少离多,和父亲在一起的时间更是少之又少。早年他的忙碌,他的内敛!我的无知,我的独立!我们都不曾特意要珍惜日子常聚在一起,等到人生去了大半才知和亲人相聚时的珍贵!
父已离开三年,走在阳春三月花开的季节。父因中年受过工伤,到晚年时一直和病魔相斗,年迈之时身体已是孱弱之躯,回家每每看到父亲那样地瘦弱,心中便充溢辛酸。在去时那年的年前,父亲自觉肝部等疼痛,医院检查出来已是晚期癌,医生告知不必治疗。兄姐不敢告诉他,还是送进医院采取保守治疗止痛,只愿父离开前少些苦痛。但随着病情的恶化,已不是止痛片能减少他的痛苦。我远在他乡,工作所限,不能近侍在父眼前,只能天天通电话了解父亲的病情,听听他的声音。有那么一次,我问他怎么样了,好点没?父亲在电话里谈着自己的病情,以既黯然低沉又有些迷惘的声音说自己很痛,没有多少日子了,还有好多好日子没有过够呢。我竟然规劝着他,告诉他人总有生老病死,要他看淡些。而今回想起来,为此话后悔不已,我就那么残忍地摧残着父亲弥留之际的希望,我是一个多么不孝的孩子啊!父亲当时该有多么伤心啊!
父亲走了,定是多么不舍这世间的一切。我有时想知道他去了哪里,而今他在做什么,是否已远离病痛?如今,他来到我的梦中,那么真实地提点着他的孩子远离危险,这应是普天下所有父母皆时刻内存在心的挂牵吧……
父亲走了,如今的老家再看不到旧时的景致,以往的回忆不见了,我的童年不见了,父亲的去世将老家的生活也永远带走,以往的家已没有家的模样。很多时候我们说得浪漫简单:笑着和亲人告别,笑看生死,笑着面对生命的生生不息。只是只要想起父亲,往事回忆便铺天盖地袭来,怎能笑得出来?因为从那么一刻开始,我也成为没有父亲的孩子,尽管我也人到中年,早已能独立承担一切,尽管是已渐变老。
变老,就变老吧。让一切不去害怕,不去欣喜,只是发生了,成为故事了。
“时间从来不回答,生命从来不喧哗。”想到片刻可成永恒,想到人生本就是一场为了体验而进行的漫长旅途,有些不想说了,就这样往前走吧。没有停不下来的绝望,幸好若干年后也有我的孩子去面对我的离去,那时,会让我一切的哀伤和疼痛清零。
父亲已走远,想哭就哭吧,我会轻一点地抹去眼泪。想起那年舅舅在追悼会上念着答谢词,我直到今日才忽然明白了关于文字的意义。
在很多的时光岁月里,文字让我享受到许多虚荣的东西。父亲走了,那些过去的事,那些此刻的心情,写下来,很终为的是与时间的拉锯。
我们很终都会输给时光岁月,但到很后,还能在我的文字里,看见很细腻的自己,每读一次,就重新活一遍那些很美岁数的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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