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杏花疏影忆旧梦

来源: 中东文学城 时间:2021-07-07

三月的杏花纷纷扬扬,开在骀荡的春风里,落在我们的心间。无论哪里的杏花,无论何时的杏花,都一样纯净幽香。熟悉的花儿,仿佛一页页泛黄的信笺,映入眼帘,敲在心窗,唤醒我的旧梦。

童年,老屋旁边的山岭斜坡上,长着两棵老杏树。苍老黝黑的枝干,粗壮遒劲,叶茂枝繁。三月风起,天蓝日暖,杏花盛放。纷繁的树枝上,花开得挨挨挤挤,喧闹出一片生机。杏花清甜的气息随风播送,蜂儿循香而来,嗡嗡地在花丛中忙碌。春天仿佛从这时才真正开始。我和妹妹爬上山坡来到树下,看那花儿布满蓝色的天空,闻着杏花散发的嫩嫩的杏子一样的气息,在树下玩半天。

那时,我和妹妹都还没上学,无忧无虑。我的姑姑和叔叔们正年轻。

爷爷兄弟两个,两家排起来我有四个姑姑。记事的时候,大姑已经出嫁,另外三个姑姑刚二十左右。农闲时,她们几乎天天坐在杏树下做针线。银亮的钩花针一闪一闪,针上系着的小扇子“啪啪”作响,一会儿就钩出一朵洁白秀丽的花;或者拈起闪亮的绣花针,穿针引线绣出粉白的芍药、翠绿的枝叶,绣出“花好月圆”“幸福美满”。姑姑们在树影下欢快地忙碌,爽朗的笑声感染得老杏树也在风中笑了,笑声透过繁密的枝叶,飞向树顶蓝蓝的长天。

杏树的不远处,有一棵苹果树。树上先长出清新翠绿的小叶,一些天后绽放了淡粉清丽的花儿。花期不长,风起时,片片花瓣落在门前的溪流里,也落在陪我们玩的四叔的身上。那时四叔刚高中毕业两三年,他头发乌黑浓密,皮肤白皙,康健,清朗,俊逸。他很爱我们这几个孩子。农闲时候,他在屋内拉一根绳子带我们顶气球,或用废弃的玻璃做成小篮子给我们玩。清明时节,他在苹果树上架上秋千,推着我们在荡来荡去。 我上小学之前,常跟在他身边。有一次,叔叔把我抱在腿上,教我查字典,他温和地说:“会查字典,你就可以自己看书了。”到现在我还记得,奔跑回家告诉母亲这件事的喜悦。

花落花开,岁岁年年。我的姑姑们相继出嫁了。

先是二姑嫁到邻村,翻过一个山岭就到。我和妹妹常常拔腿就跑去。二姑手巧,每次都做些小东西让我们带回家。端午节,她给缝荷包,玫红色的荷包搭配绿色的丝线,里面塞着清香的艾草;快过年了,她给扎大红花,我们一路举着跑回家,说不出多么骄傲。之后三姑出嫁,我又天天跑三姑家了,三姑慈爱,有好吃的常给留着。不记得跑了多久,只记得有一天,她的邻居站在门口看着我很正经地说:“小孩怎么还不上学, 天天跑得路都不长草了!”她自然是开玩笑,幼小的我却怔在那里:我该上学了么?回家告诉母亲,母亲说,你六岁了,过些天学前班开学,你跟着去上吧。我愿意上学,背着书包仿佛长大的样子,就急切地盼望着开学。上学之前我去了三姑家,跟她告别:“三姑,我要上学了,以后不能常来找你玩了。”

我上学了,告别老杏树、苹果树,告别叔叔姑姑,告别幼年的欢乐,走入校园,走入老师同学朋友,走入功课作业,渐渐地远离了那片天地。我不再那么注意杏花何时开放,杏子何时成熟,老杏树的繁枝上,又何时落满了冰雪。我读完小学,中学,考入师范。

师范二年级,我的二姑病了。大家都说二姑的病很重,我不信。冬天的周末我去看她,一路冰天雪地的严寒,路上我不断叮嘱自己,见到二姑不能掉泪,不能引她难过,但看到她的*一眼,我就不能控制自己。姑姑一直是胖胖的,而眼前的她几乎瘦成了一把骨头,她坐在炕上,正在努力喝水,却根本不能咽不下去,喝一口,就剧烈地咳嗽,几乎全呛出来。我的心又涩又疼,我的泪夺眶而出。看到我来,二姑抬起头朝我笑,她的模样全变了,但眼神中的慈爱亲切一点也没变。我再也看不下去,转身走出屋子,从墙头上抓一把雪,使劲地擦着眼。好一会才止住泪,再回到屋里,却发现姑姑也红了眼睛。

第二年春天,亲爱的二姑去世了。

几乎那同时,我的四叔也病了,要不断地去医院化疗。化疗有多痛苦,竟然化去了叔叔浓密的黑发,化去了他飞扬的神采。暑假的一天傍晚,我站在院子里无意中向山坡抬头看,却看到了永生刻骨的一幕:四叔坐在暗淡的夕阳里,坐在杏树旁,掉光了头发的他戴着帽子,面容黄瘦,茫然失神地望着远方。他的身旁,趴着几只小羊。我默默看着,泪从心底涌出来。第二年秋天,四叔也去世了。

那时,似乎有一片黑影笼罩着我们的家族,父亲和二叔殚精竭虑,想带领全家人冲破阴霾,那样努力那样艰难,却很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至爱的亲人远离。

校园里,老师组织诗歌朗诵,我选了苏东坡的《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》,诵至“人有悲欢离合,月有阴晴圆缺,此事古难全”,想到逝去的亲人,无法追回的岁月的欢乐,我在台上哽咽难言。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,我默然泪流,不知是否会有巨人之手,帮我们的家族回天。

母亲说,从二姑去世那年,老杏树似乎也病了,树干上不断地流出透明的泪滴,枝叶不那么繁茂了。我想,老杏树是寂寞了,姑姑们都出嫁了,老杏树更是心疼了,心疼二姑,心疼四叔。

流年似水,沧桑如梦。今夜灯下追忆,幼年欢乐历历在目,叔叔姑姑音容近在咫尺,仿佛轻喊一声,他们还会亲切答应。然而,距离二姑四叔过世,又已是二十多年的光阴了。

二十多年,又成长了一代人。二姑去世的时候,表弟才八岁,而今表弟的孩子也上幼儿园了。当*一眼看见那孩子时,我喜悦而心酸地发现,他长得那么像二姑,倘若二姑还在,幸福该是多么圆满。又记起堂弟结婚时,父亲和二叔眼里的泪影,那是个幸福的时刻,然而我们多么想念四叔。生命中总有人力无法抹去的遗憾。然而,人不能总沉浸在悲伤中,还是要向前看。

我常常会梦到逝去的亲人。还是去二姑家的山坡,我在那里转来转去,怎么也找不到去二姑家的路了,就那样在梦中哭醒。我梦见四叔跟我说“人生如朝露,去日偏苦多”。我相信他们一直都在,在天在地,我们永不相忘。我也相信,他们和老杏树一样,在天上慈悲地看着我们,希望我们一切都好,——虽然老杏树也已经不在了,但我知道它一直在护佑我们。它的根化为了土,滋养着脚下的土地,让故园的桃林灼灼夺目;它的魂魄融入了我们的生命,让兄弟姐妹心灵相依,让亲情代代绵延。

而今,三月的风吹遍原野,大地走过严冬,迎来了绚丽的春天。我们生活在大地上,要像大地一样有耐性。无论岁月给了怎样的严寒,无论心头落了怎样的冰雪,要相信,总有春天在等待。我们能做的,我们该做的,就是永远心怀着爱和希望。

今日清明, 这一天,我们低头追思永逝的亲人,这一天,我们抬头迈向生意盎然的春天。

 

        作者简介:梅凤云,高中语文教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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